于细微处刻画人性的温度——读刘建东短篇小说《无法完成的画像》

发布日期:2023-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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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刘建东的短篇小说《无法完成的画像》首发于《十月》2021年第6期。作者运用内聚焦叙述方式,以“我”——画师杨宝丰徒弟这样一个局内人兼旁观者的视角叙述了一个跌宕起伏、隐含悬念又凛然伟丽的故事。画师杨宝丰被请去为女孩小卿的母亲画像,在这看似平常的画像工作里却处处隐藏着朦胧的疑云。在作者充满细节的叙事里,小卿父母亲乃至画师杨宝丰的身份都被覆盖上了一层“雪被”。而新中国成立后,这秘密的“雪被”在这解放的春天得到消融,烈士纪念馆里一张照片的出现,让隐含在故事中的幽微悬念有了一个答案:画像师傅与小卿父母亲都是地下革命者,他们为了革命事业隐姓埋名,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小说将历史的厚度与革命者及其亲友的个人情感相融合,于细微的刻画中透露情感的张力,而这情感的张力也折射出了人性的温度。“我”既是叙述者也是故事的参与者,这使读者能够直观性地感受到叙事者同故事中人物的或多或少的联系,使得第一人称的内聚焦呈现为细腻真实的叙事张力和美学风格。作者通过对故事中人物的刻画,以小见大,见微知著,在有限之中蕴含着无限,展现了历史背景下的无数地下革命工作者们的生动剪影。
一、节奏化语言中的细节描写
       故事的节奏紧密流畅,行云流水中却不乏细节描写。正如作者刘建东所言,“细节开始的地方,才能映照出历史的本来面目。”①作者以革命年代为时间背景,却没有把宏大的叙事作为落笔点,而是聚焦于较为边缘性的人和事,以具备神秘性质的地下革命工作者的故事,折射出历史的厚度,刻画出人性的温度。整个故事之于历史大背景下具有细节性。通过时代故事里截出的这样一角故事,可以看到历史的本质面貌。作品中,富有节奏化的语言,在埋藏一个个悬念的同时,也在掩盖悬念的沙堆旁留下了痕迹,这些痕迹便是细节描写。例如作者对画像师杨宝丰画像的一些专业性的准备工作进行了丰富入微的细节描写,从读者感官来看,这样使故事读来更具备真实性,引人深读。同时也从细微处透露出这位化名杨宝丰的地下革命工作者,将画像师傅这份“表面“工作也做得炉火纯青,足以掩人耳目。足见其谨慎用心和认真的态度以及为革命事业奉献一切的精神。
       在面对已经牺牲了的战友的爱女和亲人,师傅的态度也是留存于悬念之外的细节。当小卿舅妈把旧照片拿过来时,“师傅掐灭香烟,盯着照片,似是在认真辨认照片中的人,半天没有说话。”从这里可以看出,师傅从小卿舅妈提供的合影中辨认出了自己的战友,但他不动声色地隐忍着起伏的情绪,以至于半天都说不出话来。而面对小卿,这个一开始就阻挠画像、“捣乱”不断的小女孩,师傅却对她十分温柔,一直小心安抚着她的情绪,在她情绪失控时拥抱着她安慰着她。在“我”这个学徒眼中,“师傅最忌讳的就是重画”,师傅认为“重画是对自己的否定”,但面对小卿偷拿走画像的情况,他只轻言安抚了小卿,便决定重画以给生气的小卿舅妈一个安抚和交代。在画这幅画像时,师傅的身心状况也是一个细节:“他画得很慢,比平时要慢许多。我从来没有见他如此小心谨慎、畏首畏尾。铅笔拉成的浅浅的线在一个一个的格子间缓慢地前行,犹疑不定地寻找着方向。平时干净利落的线条也显得笨拙而胆怯。”面对牺牲的战友,他的内心怎么能不波澜起伏,但他不能说出真相,只有隐忍压抑住自己的情感,故而画像的笔法也变得游移不定。
       在看到母亲的面容被再现于画纸上时,小卿再也忍不住泪水,这泪水是思念也是绝望。三年多来她从未哭过,她一直相信着她的母亲一定会回到她的身边。但遗像的完成,终于击溃了这个十岁小女孩的执念。维柯在《新科学》中,说到“诗性智慧的必然结果之一,就在于运用比喻。”②而小卿情绪变化的细节,便是借由比喻描绘。“她的绝望与痛苦,就这样,把时间重重地推向了夜晚。她的哭声嘹亮而尖厉,高亢而饱满,像是色彩浓烈的炭精粉,把没有点灯的房间染得漆黑。”细腻的描写,让读者更加深切地触摸到小卿的悲伤情绪。师傅无言地安慰小卿,在师傅的耐心安抚下,小卿渐渐安静下来,于是这情绪的“夜色”消退,“我”感觉到“夜色像水一样缓缓地分开”。相较于直接描写小卿的情绪变化而言,这样的描写使得情节被赋予了一种诗意而感伤的幽微和细腻。
       对“我”看见师傅烧画这个情节的细节描写,是对环境和“我”的情感的细致化展开和刻画,“我”一开始对于“偷画贼”的惊怕,到当“我”看到那烧毁画的人竟就是师傅时的震惊与不可置信,被细节描写刻画得淋漓尽致。
小说末尾以一句“我潸然泪下。”作结,令人思绪万千,不免与故事里的人一同喟叹不止。这种描写手法是为留白,联系读者感官,使有限的文本有了意义生成的无限可能性,文本的空白激发了读者进行想象和填充作品潜在的审美价值的实现。德国接受美学家沃尔夫冈·伊瑟尔提出:“作品的意义不确定性和意义空白促使读者去寻找作品的意义,从而赋予他参与作品意义构成的权利”。这种由意义不确定与空白构成的就是“召唤结构 ”。③故而作品在戛然而止之中,意义达到了一种意犹未尽的悠远与绵长。这也是作品描写手法中暗含的细节之处。
       作者将核心思想不动声色地揉进深深浅浅的富有特殊节奏化的叙述之间,为读者营造了一个动容的空间,我们在这里瞥见历史风云里人性的温度,观照地下革命者为了理想和信仰毁家纾难、投身时代洪流的精神光芒。情节的生命之一,就是悬念的起伏跌宕与幽微之处的细节的交相辉映,即让读者的关切悬在那里,同时也要让这种悬念的因果充满抒情性。小卿的孤苦身世和她对母亲的思念、被烧掉的照片和丢失的画稿;多年来不曾向家人透露半分自身境况、最终不知所踪的小卿母亲;师傅不同往常的作画过程、画像时备受折磨似的神态和最终像小卿母亲一样失踪的结局等,都使小说充满了悬念和细节。
二、于细微处展现人性温度
       探视故事的细微之处,可捕捉到从时光的黯淡处放射出来的人性的光芒。在那段动荡不安的岁月风云里,小卿的父母亲和“我”的师傅都是革命战争时期从事地下工作的革命者,而他们最后都为革命事业奉献出了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随着小说最后谜团的解开,他们那些不为人所理解的言行举动也有了原因,而被揉进小说的人性的温度也随之显现。从小卿舅妈的口中,我们可以得知一些关于小卿母亲的细节。“这兵荒马乱的世道,天天在外面疯跑,净和一些陌生的人打交道。”从小卿舅妈的嗔怪和抱怨里,侧面反映出一个地下革命者为了不暴露组织的身份而与家庭断往的隐忍形象。在兵荒马乱的年岁,小卿母亲一直奔波在为革命事业奋斗的路上,不顾自身安危,坚毅的身影最终定格在黎明前的夜晚。侧面塑造了小卿母亲的悲壮形象。画像虽未完成,但一位无畏奉献、忠于信仰的革命烈士形象却渐次分明了起来。
       通过“画像”这一事件,也可以折射出人性温情的一面。
       寻找多年未果,家里人顺理成章地认为小卿母亲已经死了,所以请来了画像师为已故之人画像,“算是有个着落,有个结果”。只有年仅十岁的女孩小卿仍然对母亲的归家抱有希望,她殷切而倔强地相信母亲没有死去。而“我”师傅用来画像的白纸,在她眼里并不是什么好物事,她不愿意母亲的面容被刻画在一张没有生命力也在某种意义上昭示着死亡的白纸之上,所以她对“画像”这一行为多加阻挠,面对舅妈的诘问仍倔强地坚持着自己的想法。甚至在邯郸解放后也年复一年地寻找母亲。这是一个女儿对母亲本能的眷念与不舍,也是人性的多个面里女儿对母亲的情感温度的最纯粹真挚的展现。
       师傅作画时的倍受煎熬的神情,以及对待小卿的亲和不忍的态度中,隐含和饱蘸着他对革命战友的无尽思念与悲痛。在小卿舅妈责骂小卿时,师傅会站出来轻声安抚小卿的情绪;小卿为母亲不会再回来而悲痛欲绝时,师傅“把她揽在怀里,像哄睡觉的婴儿一样拍着她的背。”在画像完成后他在夜晚独自一人默默烧掉了画像,将秘密藏于心底,并奔赴他自己的信仰之途,最后也随着先前牺牲的战友们一起以身殉国,走在了黎明之前。这是一个地下革命者对于牺牲战友的隐悲和对革命事业的坚守,也是历史风云里如一簇火光般的人性的温度。
       在这故事的最后,“我”也终于理解了师傅作画时所遭受的精神折磨和心灵煎熬:面对早已经牺牲的战友的女儿和家人,他没有办法说出真相。在危机四伏的地下革命战场上,他明面上只是一个普通的炭精画像师,他既不能选择拒绝画像也不能说出真相,只能隐忍,隐忍无尽的思念与悲痛。这是一幅“无法完成的画像”,却在人性的光芒中如此清晰明亮。“作者在这个平凡的人物身上绽放了英雄的光芒,突破了以往文学作品对英雄形象的叙写模式,使英雄真正回归到了人性的本位。”④
三、历史大背景下的见微知著
       以一个“画像”的故事为前景,而将历史运于其后作为背景,那么在前景舞台上上演的人生故事才有了其丰厚的意义与别样的价值。背景看似不重要,其实也正是它的作用才托起了一份厚重与丰蕴。
       这篇小说所描绘的是风云涌动的历史洪流里的一段个体故事,也更是特殊时代背景下的家国情怀与英雄际会。小说的最后,一张存于烈士纪念堂的合影,拨开了这个故事隐秘的云雾。小卿和“我”,终于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师傅杨宝丰的名讳其实是化名,而他也与小卿的父母亲相识,他们是一起秘密从事革命事业的革命者们。在那段风云激荡的革命岁月里,小卿的母亲和师傅,为了理想和信仰毁家纾难、投身时代洪流。
       我们从时代大故事的这一角小故事里,间接感受到了整个动荡不安的风云岁月里蕴藏的无尽的壮烈与伟大,从而更深切地触摸到时代的肌理和内在。小卿的父母亲和“我”的师傅,他们所代表着的,是那个时代千千万万的地下革命工作者。
       在那样一个波谲云诡的年代,刘建东的小说就着眼于那些轰轰烈烈的革命故事的侧面,于细微之处见微知著。我们在这个偏“边缘性”的人物故事里,可以看到忘我奉献、坚守信仰的每一个革命者最初的生活角色,他们原本也是普通人。在那些义无反顾的壮烈牺牲背后,他们放弃了自己应该拥有的平静生活和安稳家庭,为革命事业献出了一切。由此所生发的感念,使我们更深刻地体会到了那个动荡时代的温度。正如作者在创作谈中所说的那样,当我们回望历史时,“有的人你可能从唯一的一张照片知道他们的模样,而更多的人,他们的面孔是湮没在时间之中,湮没于我们熟知的故事,或者连他们自己和故事都已经随风而逝”。⑤而这篇小说的内核便在于此,描写战争史上的细微一角,追忆革命友情,勾连家庭小爱与国族大爱,于细微处刻画人性的温度和历史的厚度。
小结
       小说中几经波折之后母亲的画像虽仍旧未能完成,但千千万万的像她一样的地下革命工作者们的“画像”却深深刻画入了我们的心底。今天,战争的风云早已经散去,而艺术作品成功的内在机制还在探索之中,藉此逐步地抵达对艺术的深刻理解。作者为历史理性注入个体情感,于细微之处刻画出人性温度与历史厚度,在精妙顺畅的叙事下,完成了一场对历史主题的艺术表达,也让我们听到了来自遥远历史深处的声响。
正如歌德所说:“优秀的作品无论你怎样去探测它,都是探不到底的。”⑥而我只以我浅薄的目光探视到了这篇短篇小说其中的些许蕴意,大胆妄加了一些自己的感想。这项课题仅是尝试。
注释:
①肖煜.专访第八届鲁迅文学奖得主刘建东:妙笔生花需要坚实的土地来支撑.潇湘晨报,2022.8。
②乔万尼·维柯著,朱光潜译:《新科学》,北京,商务印书馆1989年2月版,第452页。
③刘涛.解读伊瑟尔的“召唤结构”,《文艺评论》2016年3月版,第56页。
④唐涓.人性的温度与时代的伤怀——海桀小说《神鹰》及电影《驴皮影》印象.《雪莲》2010年2月版,第111-113页。
⑤桫椤.为历史理性注入个体情感.光明日报,2022-1-12(14)。
⑥歌德著,纹绮译:《歌德妙语录》,甘肃,甘肃人民出版社1990年6月版,第237页。


(供稿:陈亚男 )